人物

 

杨茂源

/刘晶晶 /

 

采访

ArtWorld: 有评论家说你是野外的艺术家,你去过很多次西北,尤其是新疆,为什么对那里特别感兴趣?

 

杨茂源:最早去新疆是我在上学的时候,87年吧,有个民族学院的新疆同学跟我和方力钧说希望我们去新疆招生办班,老方当时在邯郸上课,我就去新疆了。后来93年去新疆,稍微不小心就在一个朋友家里听说了楼兰这个地区,当时我还真不清楚这些,我就跟他们说我一定要去,他们都说这不可能,可是越说不可能我就越想去。进楼兰地区必须有装备,有车,库尔勒文化局很支持,最后稀里糊涂的很多巧合,就觉得这个事情挺容易的,实际上还是很难。那年南疆铁路还没通,我走的是干沟,感觉像地狱……94年在库尔勒住了将近2个月,9月一直到11月,尉犁、若羌、且末都走到了,我对南疆最熟悉的就是以库尔勒为中心一直往南走的那片地区。那时候狂热地找古城。93年在若羌没钱的时候出来住店,一天连吃带住5块钱,从库尔勒出来的时候还很有钱,但都用来租骆驼了。本来在若羌跟人聊天,听说一个阿訇知道一条近路可以三天走到楼兰古城,当地想开一条去楼兰旅游的方便路线,对我来说正好,可是当时有一个英国的考察队从罗布庄出来,就没人管我们了,说了很多理由不希望我们去,我就想自己去,当时身上有5000多块钱,找老乡,最快3天找到12头骆驼,驮得全是水,本来还有设备电报电台什么的,后来他们县里撤了,连这些也没有了。还有两个向导和两个驼工,我们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古城,那个古城当年斯坦因也没找到,伯格曼也没找到……

 

ArtWorld: 是麦得克古城吗?

 

杨茂源:是,就是麦得克。很奇怪那个城是圆形的,因为楼兰时期的城都是方形的。头一天远远地看着那城堡,那是11月的冬天,驼工说我们在这里点上火睡觉吧,不然体力会下降得厉害,然后我看着太阳下山,躺在沙漠上,晚上做的梦全都是稀奇古怪的,什么发现黄金啦,罐子里装着黄金分送给朋友,推门进去要避开地道机关等等,我从来不做梦的,那时候却控制不住……第二天一早就跑过去。城已经被盗挖过,我查过资料,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城市挖掘的记载,但我知道是一个俄国人挖的。第一次去麦得克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我也不能自己去挖。第二次去是带电视台的摄制组去拍,发现了加沙红陶,后来又往北走了三天,发现了一个比较老的麻扎,有一片怪异的倒塌的胡杨林,像魔鬼一样的,像遭劫的废墟,在维族麻扎两三米远我发现一堆乱木杆,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汉代的墓,我就扒开沙子,挖出了一条船形棺,很小的,断了,是个船头,我拿出塑料袋包了一下,还检了几块陶片一起拿回北京鉴定,后来我捐给北大博物馆了,把这个地方的坐标也给他们了,跟他们说这绝对是汉墓。实际上我好多思考问题的方法和工作习惯的形成和在那个地区的旅行经验有关系。因为那个地区比较特殊的是……怎么说呢,它不太靠谱,就是你说不定哪一次在戈壁滩上摔一下捡到个什么东西,我还真是在若羌的戈壁滩上捡到过宝石,虽然很小,但是对人来说,你第一眼就在沙子里看到一个红的,拿出来一看,真是宝石,你就觉得那个东西很怪,特别有意思。

 

ArtWorld: 你的随笔里面提到在戈壁滩上发现野生西瓜……

 

杨茂源:对,那是在乌尔禾,1987年。在魔鬼城走了一整天,渴得满眼金星。那西瓜生在背阴处,有小土坡挡着阳光,只有拳头大的球上长刺,太甜了,黏手,不止渴,真的很奇怪。奇怪的还有人。记得库尔勒群艺馆有一个老师还是摄影师,挺不靠谱的,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楼兰宾馆来了我这么一个人,就过来找我跟我说有一个丝路模特比赛活动,当时很流行拍那种时装照片什么的,硬拉着我去看他的那些时装模特,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小孩儿就是把绸子呵乱七八糟的布料往身上拉,你知道那个时候就是那样的,她们摆出姿势,问我怎么样,我看那眼神特别渴望,就说不错,不错!我也只能如此。群艺馆的老师让我给她们拍几张照片,我那时候带的相机很多,他看到我的相机就觉得我肯定很专业,说他有车,要带我们去当地的一个叫做铁门关的景点拍照……

 

ArtWorld: 那是库尔勒的水力发电站,有一个水坝,绿化也不错。

 

杨茂源:对。大家就坐着中巴去了那儿,说起来有水有沙子。然后女孩儿们就在沙漠里换衣服拍照,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得认真,你要不认真的话对所有人伤害都会很大,因为那谈不上是时装,那些小女孩的身材呵,还有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希望自己能在这个行业工作,但是完全不专业,而且我又不懂,只能尽量拍。

 

ArtWorld: 那里的人很单纯。

 

杨茂源:人都特别好,跟外人打交道不是特别多,人自然就纯净。一出门看见的就是树呵,山呵,沙子呵,人肯定要纯净。那个时候,在新疆都找不到假酒。

 

ArtWorld: 你看起来更像一个西北人。

 

杨茂源:是吧,我最长的一次在新疆待了三个多月,就是前面说到我上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去新疆是去塔城。

 

ArtWorld: 萧昱回忆说有一次你们一起在休息,朦胧中听说你要去塔城,他以为那是个近处的什么地方,就说那就去呗,没想到你真的去了。

 

杨茂源:呵呵,是的,我看地图觉得塔城那么远的地方,就觉得很兴奋,倒不是因为在新疆或者在西部,我那时感觉哎呀坐火车差不多要一个星期呢。从北京出发坐43次列车,三天,中途在哈密还火车出轨,因为发洪水,在路上待了一个星期,整个路程非常漫长,很枯燥。但是你不允许这个旅途是枯燥的,所以你给自己的感觉一路上还是很新鲜的,到处充满了很奇怪的东西。

 

ArtWorld: 那你第一次办美术班是在塔城。

 

杨茂源:是的。之前我跟方力钧暑假在首都师范大学招了一个班,认识一个哈萨克女孩儿,她提出让我们去新疆办班,我们随意地答应了,后来她当真回去就联系了,从新疆拍电报给我们,那时老方在邯郸也办了一个班,走不开,我就去了。结果一去就是近三个月。我在塔城住的时候,全城的人都知道北京来了个大学生,因为那时的塔城根本没有外来的人,霍尔果斯口岸也没有开放,那时候压根儿没这个概念。我走在路上,经常有人看着我说:你就是北京来的那个人吧!我听得莫名其妙,走到那儿别人都能认出来!我走了很多地方,等回北京的时候,差不多变成了新疆人了。

 

ArtWorld: 你写过一段话挺有意思,人类分成三类。一类人生长在地上,嘴很大,脑袋却小;一类人生长在云里,有彩色的皮肤,可以到地上;一类人生长在地下,皮肤很白,很嫩,不喜欢上天,也不喜欢在地上,但他们哪里都能去。你属于哪一种呢?

 

杨茂源:我,可能属于……我只能算是写这段话的人吧,呵呵。哪种都不算吧……我不知道,我也没太想过,因为我觉得我写过的任何东西,包括我工作的任何作品都不太容易直接从它本身得到一个怎么着的结论,我写的文字,我觉得值得留下来给朋友看的一些段落,它实际上不是故事……

 

ArtWorld: 没有描述性?

 

杨茂源:对,看了之后你笑了就笑了,如果你觉得哦,还有这样的知识,那就是这样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ArtWorld: 不具有直接的联想性……

 

杨茂源:对,我写的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我亲历发生的,因为我写过一些,好多人逼着我说你得写东西,而我又不是特别会写东西,所以我写的只能是跟我工作的一种关系,但这种关系它解释不出来,如果有人说挺有意思的,我觉得那就行了,除此之外,任何意义都没有。我陆陆续续记下一些东西,有时候是方案,有时候是有趣的东西,都不一定,但它生成的不是图,而是当时考虑问题时候的一大堆句子。第二年我打开笔记本的时候,没准儿那个最初的概念可能完全不记得了,但是看到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名其妙……这就是你的线头,我总喜欢把我生活中亲历的我所不能忘记的一些元素,把它尽可能……如果你没用的时候呢,我就把它给封起来了,指不定哪个句子哪天产生霉变,它可能会反应。

 

ArtWorld: 思维像化学家。你是学版画出身,版画系的人思维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比较厉害的艺术家很多是学版画出来的。

 

杨茂源:主要因为我们班那几个比较牛。因为当时美院在校阶段对版画系对学生的管理不是很严格,比较松……

 

ArtWorld: 为什么?

 

杨茂源:因为老师好,特别爱惜学生。

 

ArtWorld: 油画系比你们严吗?

 

杨茂源:因为油画系必须是眼见的,你画得好和不好似乎很容易看到,因为大家都是在一起,版画系分散,这个工作室一个人,那个工作室两个人,它的管理不像油画系一去画室一目了然,老师来看我们像工人一样在里边干活,只是整个过程里面其中的一道工序,你的工作只是说触及到你接触材料之后,对比你上课所接收的知识,它有一种更身体上的反应。它最直接的感觉是:如果我能够两三笔把这个东西画完了,我就尽量别用四五笔画。实际上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比如套颜色,如果你用两个颜色能够把问题表达清楚,那你没必要用三个,因为很麻烦,它的工作性质就涉及到这个问题。这也是事情最根本的,就像如果只允许你说一句话,你肯定要说最重要的话,没必要说天空呵,星星呵,这就涉及到一个最实质的问题,就是艺术你始终围绕着它的核心在工作。这是我在上学的时候养成的一个习惯。版画没有概念和框框,它不涉及到一般说的效果,好像你不出这样的效果就很傻等等,它没有那些东西,很简洁,我觉得这里是歪打正着。

 

ArtWorld: 你现在还做版画吗?

 

杨茂源:做得少,一般画素描多一些。

 

ArtWorld: 你家餐厅里的有几幅画看上去不错,其中有一幅看上去挺古老,是你的收藏?

 

杨茂源:粉笔画是我画的,那张有点西部、阿拉伯风格的是一个印刷品,从一个中亚地区古老的文本中拆出来的,书里面说现代人的生活跟古代文本的描述有种关系,我觉得挺有意思。

 

ArtWorld: 中亚西亚的文化很吸引你吗?

 

杨茂源:我对于那个地方文化本原的呈现过程方式感兴趣,至于说特定的哪个地区的文化,只能说你碰到了,那你可能身上就有这样的因素,就像你小时候经常在新疆吃西红柿,西红柿在新疆的概念跟在内地不一样,新疆人会把它作为主菜,那你身体里对于西红柿的处理和感知方式就跟内地人不一样。还有它跟其他菜的搭配方式跟内地也不一样,我觉得这是一种特别简洁的东西……而且最美的食品,最好的食品,没必要弄一些茴香,香料什么的,虽然有也可以,但是没有这些也足够了。

 

ArtWorld: 除了思考食物之外,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你好像一定要去这个城市的博物馆。

 

杨茂源:是的。每个城市的博物馆实际上可能对我来说比这个城市本身还重要,因为博物馆是一种被干预过、选择的历史文化展览,你就能特别清楚这个城市的品质是什么,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城市的历史,这个城市出土过什么时期的遗址,到现在有什么变化,战争期间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人的状态怎么样,我觉得去博物馆是进入这个城市最快的一个方法,而且在这里面有可能会碰到你经验之外的一些东西,而这种经验之外的东西是我特别渴望得到的。我几乎住在库尔勒的博物馆,里面有几具著名的楼兰古尸,米兰出土的希腊画师的壁画。

 

ArtWorld: 那幅画很神秘,右侧长着翅膀的天使有一双很黑的眼睛……

 

杨茂源:不是神秘,是我们被地域文化禁锢得太紧密了。实际上你要想想以前没有国家和地域概念的时候,大陆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人的生活习性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反正我有羊赶着走呗,风往哪儿吹我往哪儿走,基本上属于这样一个状态,所以天地是很大的。我们现在的状态是,你出了新疆了,到了甘肃了,有隔离,但从地形上说,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ArtWorld: 你后来的装置雕塑作品,比如羊,马,跟西部还是有联系的。

 

杨茂源:肯定有。那是一些因素吧。如果谈到工作,我一直强调一个人的这种不同的工作形成和他的方法是用什么样的东西给合成的。我觉得这个对我来说是唯一可以跟工作连接,可以谈论的话题。我是没有办法去谈论说,你为什么把羊充气充起来了?为什么不做一头驴或者牛?因为这些不是我工作回答的问题,那有点儿脑筋急转弯了,我完全应付不了这样的东西。所以我强调的就是,我的这种经验我更愿意把它归结为去野外旅行,新疆地区的文化形态本身对我来说不是有多大的吸引,关键是它对人的形成的这种方式,你不经意地会碰见它,或者是你不经意地会发觉:哦,原来是这样!

 

ArtWorld: 就是你刚才说的不靠谱?

 

杨茂源:对,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也可能你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碰到,或者你就跟迷失了一样,这都不一定。人往内心里面……最终会依靠一个更强大的更虚无的东西……人的天性是这样的。

 

ArtWorld: 你有一个展览叫做往里看

 

杨茂源:往里看也是我工作的一个方法,当你把你的目光回到里面的时候会更有意思。任何事物的内部是更有趣的……

 

ArtWorld: 你喜欢隐而未现的东西。

 

杨茂源:对,因为你要碰到这些东西的话就会很惊喜。一个人,你的出身,你的口音,你的地区的文化形态,包括你的教育,你受到的摧残,打击,幸福,运气,所有的这些堆在一起,是很复杂的,所以你这个人是不太容易言说的,所以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出任何跟你相像的东西都是不准确的。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通过我的工作去了解一个人。对我来说我的工作是更直接的。因为艺术能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人。我觉得这是我的工作的一个核心。

 

ArtWorld: 你觉得你幸福吗?有幸福感吗?

 

杨茂源:我经常跟别人说,我觉得每天要静下心来,哪怕有10 秒钟,考虑关于幸福感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挺重要的,但不在于真的有没有过幸福,因为这个也没法谈……因为可能你在痛苦的时候也会获得一种特别好的幸福,也可能是来自别人的……这个东西是人他都会有,比如我会经常约朋友聊聊天,可能傻坐着,如果你们俩儿觉得很踏实很舒服,我觉得这也很好。所以艺术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没有办法界定的,而且也不太可能被界定。我觉得这是最有趣的。你永远不知道你以后会是什么样,我觉得不存在一个你对自己以后工作的一个规划,这是没有办法规划的。人的本质就是这样。

 

ArtWorld: 你在罗布泊做的路标装置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杨茂源:就在罗布的岸边,各个探险队大本营的附近,有人去过见过,说还在。很多人搞不清楚那是什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那个地方竖那么多东西得很多钱,而且这么正式,规模又那么大。我在那儿做了两种东西,一种是木雕,跟时间有关系,每个人去看到会有新奇的感受。还有比较有趣的是做了很多箭头,有指到地下的,有指到天上的,后来马兰基地部队引起注意来调查。他们拿着仪器顺者指向天的箭头测,发现指向大熊星座或者其他什么星座,跟踪地下的箭头测地下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最后一无所获。他们因此弄得很紧张,后来是有人告诉他们北京台摄制组来过这里,走了以后就留下这些东西,他们于是联系北京台才确认这件事,放下了心。那个时候我的工作有一些因素,就是一直在我的工作范围里面,是时间,对时间的不同的反映,作品形成会不一样。还有就是身体的经验。当你在一个有那么丰富的文化遗存的地区,而且是你一个人的时候,而且你身体很疲劳,精神状态又特别好的时候,你会获得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体验,这种身体的感觉会被你保存起来,在某个时候它会发霉,发酵,之后会变成另外的东西。我一直希望我的身体和大脑储存不同的这样一些东西,包括一种味道,包括一种植物的形态,风吹来的气息,或者风沙吹在戈壁滩上的声音,都会有,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就像我早年去宁夏,看到阿訇念经杀牛,牛胃里面还来不及消化的绿色的食物,像草浆一样,很温暖,那是在冬天看到的,非常非常刺激,当时就觉得我要把这个很温暖的东西储藏起来,然后果然没几年就做成了《牛胃里的食物》那样一件作品。

 

ArtWorld: 你曾经想做一个方案叫,缘起是传说中1938年在营口有很多人亲眼看到龙,挺神的不是吗?这个方案进行得怎么样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杨茂源:我是在网上看到的,上面有很多奇闻轶事,看到这一条我觉得挺逗的。这个方案还在做,本来跟我的画廊定在柏林展览上展出,后来觉得时间有点儿仓促,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不太容易呈现出来,比较难,而且我也不太重视用什么方式去呈现,但你又必须得给画廊足够多可以卖的东西,所以如果做出来完全是文献也不太对,索性我就把它先搁在这儿。营口我比较熟悉,离大连2小时车程。我小时候在东北经常会碰见一些老太太,会跟你说我见过龙或者谁谁谁见过龙,第二天他眼睛就瞎了等等,说得活灵活现的,空气中的味道都能描述出来,有很多类似的故事。

 

ArtWorld: 东北的神人神事多,尤其长白山附近……

 

杨茂源:呵呵,雪山飞狐嘛!然后我就对这个事情深信不疑,我觉得这个事情本身是真实的,但至于是什么,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把它变成两外一个事情去讨论,因为所有的当地人都百分之两百地相信这就是真的龙。但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怀疑它的成分,它能够腾云驾雾,它的骨骼结构是什么样的。而且本身又没有羽毛,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它可能是能够腾空的东西,因为若在水里倒是很自然。我去营口采访过两次,当地的文化机构的一个人曾经陪同中央电视台去拍摄这件事,他是连接点和讲述人,他是深信不疑,可以想象他对家乡的情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我本来也深信不疑,从情感上觉得那应该是一条真的龙,但是我一出门就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是在于,这部分人完全认为这是真事,就是龙,这东西能飞能跑,还是活的,很多和尚念经呵等等非常具体的一些事情。

 

ArtWorld: 据说这龙最后在泥地里挣扎着死去,他们把它怎么办呢?

 

杨茂源:后来就没有任何确切的记载了。据说这个龙骨在当地的水产中学,是当时日本的一个机构,后来搬到大连去,就是大连自然博物馆的前身,但是博物馆搬家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东西,问谁都不知道,这个事情就断了。当地人说因为日本人对龙特别感兴趣,所以就拿走了。对我来说最有趣的是,任何一个事物它都有真实和反真实的层面,就是它有不同的形态。我最关注的是,中国北方地区的人在看待一件事物的时候,他完全带着遗传的,他血缘里面很古老的遗传基因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从我们现在的知识去考虑。很简单,一个那么大一块的肉它能满天飞吗?但是现在当地人还是宁可相信老人的传说,当他发现这个东西的时候,如果有一分像,他能说出一百分来,这就变成另外一种真实了。所以当时的媒体就把这个东西成为类,比较这种,因为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那是鱼类或者哺乳类,而且这是一个很权威的机构认定的,所以那时引发了营口市的万人空巷,哈尔滨买票去看的人应该和看奥运的人差不多吧,火车倒票的人也不得了,就1938年来说,是非常轰动的。

 

ArtWorld: 你提到中国北方人的性格遗传有意思。

 

杨茂源:对,这个很关键。我喜欢思考事物的不同形态,比如说我的作品《时间》。其实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说这件事情在那件事情之前,对我们大众来说这是时间概念,但是究竟时间这个词的概念对我们来说在生活中并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时间这个词有可能从另一个层面呈现出来。我用测光表,色温,从早上天光亮的时候测,一直到天光不够,每小时测一次,然后把色温的数据还原成为颜色,每天12条或者14条,放在一起,就变成了类似风景画一样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它又不是一个抽象的绘画,很感性。也是,它呈现出两个极端,因为我当时做展览的方案想如果当年的目击者还在的话,也会在这个展览上出现,会跟现场的人PK,说我当时见的就是这样的”……

 

ArtWorld: 呈现了另外一个现场。

 

杨茂源:对,它就是一个事情不同形态的一个关系,我喜欢这样的工作,至于是真是假,没有人可以求证,也没有资料,但我尽可能用我感兴趣的考据学的方法去呈现。它呈现的是北方人的东西。比如在北方走在路上,一个人跟人说:我小时候见过龙,绝对没有人当你是傻子,他们首先不会判断真还是假,他们会觉得这没准儿是真的,正常的呢,会有这样的心理,很真实朴素的一种心理。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很有意思。我研究了很多龙的资料,从神话学到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最后我发现在辽河地区靠近锦州的阜新查海遗址出土了一条,距今5000年,不是恐龙化石,是人用石头堆出来的龙的形状。长19米,在一个原始村落的广场中心。这是华夏土地上目前为止最早的人为龙形。所以我搜集了很多有科学依据的真实的资料,也有一些是神话传说,是两根不同的线,一条龙呈现的两种方法,一个更中国,中国人认为的龙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干什么,你身体不好的时候你想这个龙在飞,你游泳不好的时候龙就在游,人完全把自己的想象加入进去,而在西方考古的科学的角度,龙是什么?看你从地下挖出什么。

 

ArtWorld: 在画家里,据说你喜欢马格利特。

 

杨茂源:是,我觉得马格利特在超现实的领域里是最好的,至少比达利有意思得多。所以一个艺术家呈现给你的……他发酵时间会比较长,你可能喜欢这个人和他的作品的时间会比较长。有的只能看一两年,之后完全就没有兴趣了,而有的可能会生出来完全的别的东西。

 

ArtWorld: 方力钧说,除了女朋友,谁也影响不了杨茂源。

 

杨茂源:呵呵,这话也知道呵,这是他什么时候说的?我好像也听别人跟我说起过。好像也对,因为我觉得他对我的了解可能比我自己的了解还具体。一个人了解自己应该是很难的,因为你不关心你自己,你关心跟你有关的一些别的东西。老方因为关系很近,所以他说的东西我会很好地去想。所以这么说也对,因为我是特别在意周围人的感受。

 

ArtWorld: 你的作品会因为女朋友而改变吗?

 

杨茂源:我觉得,挺难的。我觉得人要是变化起来,真的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儿。老方说的意思我估计是哄一哄闹一闹的事儿,因为我觉得女人走入你的工作,这个也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你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怎么可能?老方这么说很真实,他很感性。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很真实。

 

ArtWorld: 你在大连大学艺术系工作的时候,大概1990年吧,方力钧和田彬去了大连,跟你一起画坦克教学图还有70张安格尔。

 

杨茂源:呵呵,是呵,当时有一批活儿,我妈认为是赚钱的活儿,就打电话把他们叫来了。他们来了之后特高兴。幸亏老方去,因为那坦克图是人家上课的东西,你得画得精确,老方画得特别仔细认真,而且要画很多幅,老方去了才把这个事情搞定了。那些安格尔也不知去向,就是流水线操作。

 

ArtWorld: 没过多久你就很坚决地去了北京圆明园村。

 

杨茂源:因为学校刚毕业,我想你在一个城市待了那么久,北京跟你的工作那么紧密……那个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如果你做艺术不在北京则完全不可思议,所以去北京肯定是很让我高兴的一件事儿。80年代的时候我和老方几个人去过圆明园找房子,后来老方就一直住在那儿,一个是因为那里吃饭很便宜,因为离学校近,北大清华就在旁边,食堂又好,学生也多,不孤独。我从大连到北京的第一天去圆明园,很容易就找到那个地方,一待就是两年多快三年。之后就去新疆了。

 

ArtWorld: 集体生活有意思。

 

杨茂源:跟年龄有关。因为学校毕业没多久,对于未来完全是空白,完全无所谓,有钱没钱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当时工资多一点儿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可那个时候也就多两条烟,请学生吃个饭,没准儿这饭的一半还要在饭店里赊着,所以没有什么牵挂。实际上圆明园那个时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时期,延续了学校式的生活。你不感觉到孤独,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个时候我,老方,王音,少斌齐志龙,老岳都住在一起,平日聊天什么的都很有趣。

 

ArtWorld: 你和方力钧、王音、萧昱做过一个线索联展,你们几个从那时候走到现在,照方力钧的话说,你们越来越不同,却有共同的线索,你觉得呢?

 

杨茂源:对,我们四个人是很坚定地不一样,很少有雷同,这有点儿像我们班。我总跟别人说,我们班这几个人,入学的时候画得怎么样,毕业的时候还是画得怎么样,几乎没任何变化。除了你技术更纯熟一点儿,其他还是原来那样。真的是挺奇怪的。我的工作还会司受我自己内心的影响比较大。

 

ArtWorld: 你进中央美院的时候应该画得不错,因为你就读的高中是大连特别有名的美术特色学校。进入美院之后,有没有跟很多人一样,开始反思学院的一些东西?

 

杨茂源:对,我算成名比较早吧,是被老师夸出来的,尤其是高中老师。因为不觉得自己画得好,但是每个老师都说我好。我觉得没有反思那么严重,虽然你必须给人呈现出一个态度,但其实我倒觉得美院的东西没什么值得让你反思的,也没什么值得你去反抗的,或者去觉得它反动的,它就是让你画得好……美院就是这样培养你手艺,可能版画系对于手艺的要求可能更高,更多样,可能对学生内心保留的东西要多一些。

 

ArtWorld: 美院谁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杨茂源:我觉得是谭平。刚入学的时候谭平是我的班主任,他觉得我画得很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凭什么说我画得很差?而且怎么着都不对。后来他干脆跟我说,算了,你别画了,去瞎遛达吧……就是让我去美院的图书馆看书看画册。我就不去上课了。有一天,谭平看了一张我的素描,忽然跟我说我画得不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来那就是一窗户纸吧,老师认为你可以捅破了偷看里面了,就是行了的意思。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也没看出什么来。可能是,把你的意志磨没了,冷冰了,不小心捅破了,但是你也没往里面看。那是二年级的时候。老谭挺牛逼的,他跟我说:这样,八周素描吧。本来应该画八张画,他跟我说你画一张就可以,画我帮你挂墙上,你也不用来,我帮你报到就是了。我那个时候也挺牛的,整天去后海游泳呵,玩呵,完全不上课了。谭平是很好的老师,他跟每个学生讲的都不一样。之后我基本上就在工作室里面了,老方和我就住在工作室。

 

ArtWorld: 然后就毕业了。

 

杨茂源:对,乱糟糟的,毕业前离开学校,很久才回来,看到铺盖放在别人的地方,所有工作室的东西都移到隋建国的工作室。

 

ArtWorld 你现在的作品更加多样了。

 

杨茂源:对,主要是看哪一种方式更能表达内心,没有特别多的要求和特别的概念。

 

ArtWorld这次在上海当代艺术博览会的个人户外专场作品是第一次展出吗?

 

杨茂源:应该说不是,之前有小规模的展出。有88件佛像作品同时呈现。规模大了会不一样。

 

ArtWorld: 德国评论家认为你和同辈的艺术家不同,既没有选择文化大革命作为创作题材,也没有去做一种对当代生活、时尚的社会学观察或批评。你是远离意识形态的艺术家吗?

 

杨茂源:对,我觉得应该是多元的,他指出的那些东西离我没有比我自己体会到的东西更近,没有兴趣,我天生不好这一口,没有原因的。

 

ArtWorld: 你身上有北方画家的性格。

 

杨茂源:我觉得这个跟地理有关系。就像我跟台湾的一个学者曾经聊过的那样。他是搞东亚学研究的,谈论日本,韩国,台湾,他觉得有国民性,为什么中国大陆的人种是一样的,同祖同源的,文明也差不多,怎么会人的社会形态会差得那么大。我就说你说的上面这三个地区和中国大陆相比,只有中国大陆有纵深感。台湾没地可退,跑得快一点就掉海里了,日本也是一样的。所以你无论从达尔文学说还是从其他方面去考虑这个问题都是同样。一个住在很小空间的人和住在礼堂里的人是不同的。北方是一个地理感,冬天很冷,风刮起来的时候会让你有一种特别透彻的反省。

 

 

 

Copyright© 1998-2009 Yang Maoyuan Studio